钱穆写给杨联陞的九封信
案:《素书楼余渖》收入钱穆部分书札,其中致杨联陞书四十通,今择予感兴趣者摘抄如下,可见老辈治学之深之笃。
【1962.11.21】
穆去冬曾草《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》一篇,自谓颇有新见。最近又自校读,在本年底当可于《新亚学报》刊出,再以奉正。不知兄对此题有何指教,或日本及欧美方面有必须过目之著作与论文示知,或可于付印前能获得一诵为感。穆为文只是一凭己意,殊少参阅近人有关之著述,此亦限于学力与精力,只能如此。只求非有意剽窃,孤陋之罪,则是无奈何也。
穆在抗战时,曾写有《史记地名考》一书,付开明。纸版早排好,只因篇幅较大,时局迄少安定,该书局未即付印。自穆来港后,屡为此稿去开明方面,乃从未得一复字。常恐此稿或有遗失,不谓最近大陆方面将原排之版交此间一书肆出版,只将著作人名字没去,改为开明编辑部编纂。不知此中多穆一人私见,乃一专门著作,岂集体编辑能成。惟在法律上无从交涉,因对方乃大陆,无法涉讼。……穆于古史地名有许多独特之见,自问为清儒所未到者。自《史记地名考》完成,即从未再厝意及此方面。今此书幸已印出,有暇拟重写一长序,俾将以前在此方面自许为独创之处有一通体之概述,惟居今为之,恐终不能自惬意。
【1964.9.29】
此两月来,从头细读《朱子文集》及《语类》,拟写“朱子新学案”一书,此乃穆自写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时已有此计划。自朱子以来逾七百年,而学者困于门户之见,非争朱陆,即争汉宋,于朱子学术思想之力,为朱子作年谱,勾稽考索虽勤,而识力不足以副。其着眼处,几乎只在是朱非陆,而不知朱子迈象山时其学术思想大体固已树立,今专著意在反陆一面,则何从得朱子之真与全。……穆有意以三年精力为朱子作一“新学案”,不仅专为朱子,亦为中国理学史与经学史在其大关键处有所阐述。
【1964.11.28】
穆早年即有意重写一部《宋元学案》,惜始终未能如意,此后亦不复有此精力矣。惟顷来时翻《学案》,感其毛病杂出,尤其全氏于理学实少体会,极多强作解人之语,拟随时加以指正。将来除可附入此书之外,或可另成一小书,为读学案者作参考。此亦穆作此研究之一种副产品。此后或可络续想出更多可能之副产品来,此亦研究工作上一项经济算盘也。吾兄博涉广通,恨不能同在一处可以时时请益。
【1965.1.21】
因治朱子书乃懂得亭林与梨洲两人之高下,又更明白到戴阮诸人评议宋儒之无当。吾兄前来书欲穆此编下及后世治朱学者,如黄梨洲、如颜习斋、如王船山、如全谢山、如戴东原、如阮云台,如此诸人皆当各成一篇,以研论其是非得失所在,然恐断不能加入此三年计划中。
穆此半年来专读朱子书,时时返看旧日拙作《近三百年学术史》,颇觉当时学力尚嫌未足,对朱子学了解实不深。然此刻若欲改动,则大是难事。惟有俟此书成,俟他人合而读之,庶知其学问深浅之经过,即如陈兰甫于清儒首推江永,而于戴震则甚有不满。拙作《近三百年学术史》于江慎修落笔尚欠深到语,对东原《孟子字义疏证》,震于时论梁胡诸人之见,下笔太鲁索,不敢从扼要处深下砭箴。此皆又今日再读,不能不感其犹有余憾之存焉者也。要之,暮年向学,此书之成,庶稍弥少作之余憾则已幸矣。其有学力未及者,如朱子之格物学及于各专门方面者,返观江慎修诸书更感惭汗矣。于明儒罗整庵亦感其衡论朱子未全是,惜在此极少可与谈者。纵笔及之,聊当请教。
【1965.3.1】
积月以来,专究“朱陆异同”一案;殊怪前人于此不论,尊朱尊陆皆凭己意,考之不精不备,以此终无定论。良因治义理之学者,每轻视考据;而从事考据,又多置义理于不谈。梨洲《明儒学案》因主要只有王学一派,易于整理。至《宋元学案》,问题复杂,远过明代。梨洲自居为王学传统,于程朱实少研精之力。而谢山更于理学未深入,而受李穆堂之影响,门户之见先入为主,又意主广搜博采,不仅黄全两家案语都杂偏见,而各人小传又是错误百出。惟《王白田年谱》较精细,此书工力可佩,然识见不够,晚清陈兰甫已讥其专为攻击陆学而发。穆最近所得,至少于“晚年定论”一案,把握得主要论证,于朱陆异同当可得出一结论也。然即此一案已是头绪纷繁,而又只能在“新学案”中占一题目而已,如此则下笔不能不力求简省。
近人习于放笔为文,于此义理精微考据错综之问题之下,而下笔力求涵蓄,弦外之音,岂能欣赏玩味者又有几人?因此知义理、考据、辞章三者皆备之说,其事极不易企,戴东原、姚惜抱皆徒有此说耳。朱子以下惟清初顾亭林堪有此境。最近因浏览朱子后学及于王应麟、黄震两家,乃得更窥亭林《日知录》来源。卅年前写《近三百年学术史》已知及此,然实知之不深,持模糊影响之见而已。此半年来自问学问稍有进境,惜已不能如我之意,畅所欲为到处研寻,而又少可谈之人相与讨论,或各拈一题分头发挥,此为一大憾事。每与兄书,总是提到近日研玩所得,幸兄知我,当不视为好自炫襮也。
【1965.8.25】
穆为养目力,未带棋谱棋子来。今日偶于报端见林海峰与板田作七局名人战,以二比一领先,不禁欣然为之加餐。又先生前曾告以《儿女英雄传》有“吾与点也”一章之讨论,穆迄以冗扰未能取阅,最近来马始获见之。而尤喜其书前一序,第一节短短数行,却能将经史大义扼要发挥。知在清初尚多通人,至章实斋《文史通义》乃成独见,索解人不得矣。学术之随时而变,如是如是。穆在此为马大学生讲中国思想史,取拙著择要解说,无深义可述。乃忽于庄先老后续悟得一证,拙著《庄老通辨》中曾提及,然实不如此刻心下之明白。学问进步,有时非人力勉强可冀。安以俟之,穷年累月,忽有一线光明在眼前呈现,此亦敝帚自珍之心理所由来也。拉杂书之,以当面晤。
【1968.6.25】
林海峰本因坊赛第六局,此间事先均已预办好了爆竹,待到深夜哑然而止,遇见熟人虽不谙手谈者,亦能谈林海峰之棋赛,爱国家爱民族文化只能在此等处求发泄,而终于临时发泄不出,亦可悲也。穆每逢赛期,亦必守候电视新闻夜深不睡,误了明日之写作课程。亦因睡了不能入梦,不如痛快坐候也。
【1968.12.14】
此稿成后,自问精力尚可续有撰述。惟就经济情况打算,拟再写“国史大纲”。一则可将三十年来新意见增入,将原有者紧缩或节略,将来可以两书并存。二则换新体例,使适合目前需要。此书不知能在一年时间中完成否?本因何君佑森有意约与合作,顷何君长期科学之补助失去,彼为经济问题亦须另有打算,而且穆之此稿亦不如独力成之为妥。
所谓以书养书,穆有旧稿,当先集成“古史地理考”一册,与《史记地名考》并行,详于此则略于彼,两书可谓之姊妹作。曾在《燕京学报》刊载之《周初地理考》,逐年增入近百条,或充足证据,或修订旧见,顷已托人逐条录出,此一部分较少增改。又拟编“禅宗与理学”一书,主要材料以抗战时期刊载在《思想与时代》上者为主,此一部分穆最所珍惜,认为于学术思想史上最有创获,亦有增订,并短篇散作,迄未刊布者,近因撰《学案》迭有新见,当俟以上各计划成,如尚有精力,可以络续撰写专篇,补成此集。万一精力衰退,则以此一编作第三步之刊行,更不增入新篇。
【1971.9.8】
此间有印顺法师曾写《中国禅宗史》一部,最近始出版。穆已竭三日之力细诵一过。此书用力颇深,引证详密,关于六祖与神会一案持论似颇客观。惟穆对此事尚有少许意见与印顺书有出入,是否能写出,刻尚未能有定。穆总谓此事有关中国学术史者甚大,不可不有一番用心也。